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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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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 牙
文 | 路遥
有些事本来很平常,可是一旦在某些环境中出现,往往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九七八年夏天,大山村十八岁的青年社员黑牛,在公社参加了几个月卫生学习班回来后,就成了队上唯一的“赤脚医生”了。
虽然是“赤脚”,但也还有“医生”之名;医生这两个字是和卫生这两个字连在一起的。不用说,医生本人都是讲卫生的。
就是基于这一概念,“赤脚医生”黑牛在学习班结束时,买了一个刷牙缸子,一把牙刷和三毛几分钱的一瓶牙膏。
回队后的第二天早晨, 我们这位“医生”就赤脚片儿蹲在自家门前的硷畔上,刷开了牙。
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刷牙, 不用说,当时的情况着实怕人: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刷破了,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但他不管这些。他照样使劲刷。他知道第一次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好了。刷牙讲卫生,保护牙齿。作为“赤脚医生”,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刷牙的好处和不刷牙的坏处。
但是——生活中处处有这两个字——严重的情况出现了。
在这个离县城一百多里路、离公社也有五、六十里路的僻远山村(这样的村庄在中国为数不少),人们还不习惯现代文明。可不,自古以来,这里谁倒刷过牙?在这里的人们看来,刷牙是“公家人”的派势,老百姓谁还讲究这!
现在在他们之中竟然有人刷起了牙,岂非咄咄怪事?所以消息风快传遍全村,先后有一些老者和童稚向刷牙者的院子里涌来,像看一台大戏一样围住了他。
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惊叫声和稀奇的议论,嗡嗡地响成一片。有几个老头为了看清楚一些这新景致,竟然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像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互相指着他的嘴巴各抒己见。随后赶来的几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从未见过刷牙,现在看见他满嘴里脸冒着血糊子,以为得了啥急症,吓得眼泪汪汪说:“还不赶快请个医生来……”
黑牛本来就是农村中那种爱干净的青年。劳动也好,虽然泥里来水里去的,但衣着经常给人一种整洁的感觉。除过平时穿的衣服,他还在箱底平平整整压着一套“礼服”——那是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罩衣。布不怎么样,但裁剪成制服式样,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有棱有角,过个年节穿在身上,倒也还满俊气的。村里人因此都叫他“卫生人”。公社办卫生学习班,他们村当然推荐他了。
现在,这个“卫生人”的卫生程度显然已经超出人们能接受的范围了。
黑牛向来遇事不慌不忙。这阵儿也一样:他不管众人怎样围观,甚至嘲笑他,照样不慌不忙刷他的牙。他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着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然后取出牙刷,喝了缸子里的一口清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了起来。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从那牙缸子里看到他的嘴上;又从他的嘴上看到土地上。
现在,黑牛刷完了牙。他很高兴:虽然牙床有点疼,但口里十分清爽。(这种痛快的滋味一生中从未体验过。)他感到牙齿上剥落了一层什么东西—那是多年积下的污秽被清除了啊!他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自己的牙齿白净了——一定白净的像玉米籽儿一样!
他站起来了,手里端着刷牙缸子,本来转身想回家,但不知怎的,心头萌生起这样一个欲望:乘这个机会,他很想宣传一下刷牙的好处。他现在已经是“赤脚医生”了!
他好记性——把学习班上公社医院大夫的牙齿方面的卫生知识,几乎一字不落说了一遍。他的宣传还没完,人群里就发出了嘲骂声:“哼!逛了几天门外,倒学起文明了!”
“卫生卫生,老母猪不讲卫生,一下子十几个价猪娃哩!”
“哈呀,一股洋腻子味,把人鼻子熏坏了!”
……
这时候,只见一个黑胡巴茬的老汉满脸通红,豁开人群,径直朝人圈里的牛走来。他没出声,抡起庄稼人粗壮的胳膊,朝黑牛的嫩脸蛋上狠狠扇了一记光,然后大声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站在这说你妈的脚哩!”这就是“赤脚医生”他爸。
老汉一记耳光打散了看热闹的人群,院子里很快就剩下了他父子俩。
黑牛被他父亲打的牙刷牙膏都掉在地上,手里只提着个刷牙缸子。他眼里噙着两颗泪珠,说:“爸,你为啥打人哩?我现在是‘赤脚医生’,给大家说讲卫生的道理,有什么不对?”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哩!”
“不管怎么说?刷个牙算什么错!”黑牛嘴硬地辩解说。“你看你的牙,五十来岁就掉了那么多,说不定就是因为没……”
“放屁!牙好牙坏是天生的,和刷牙有什么相干!你爷一辈子没刷牙,活了八十岁满口齐牙,临殁的前一年还咬的吃核桃哩!别给老子胡说了!趁早把你那些刷牙家具撇到茅坑里去!”
……
当天晚上收工后,满肚子委屈的“赤脚医生”去找生产队长——叫队长评评理吧!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这个村人口少,只是个生产队,所以队长就是全村的最高执政者了。老队长黑牛爸一样满脸胡茬;在全村享有最高威望。他五十多岁的人,害着严重的气管炎,还为队里拼命劳动哩。
老队长这阵儿正盘腿坐在煤油灯前,一边猛烈地咳嗽着,一边用劲地抽着旱烟锅——不知哪个村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庸医生告诉他抽旱烟能治气管炎。并且理论说,气管炎是寒症,烟是热性的,驱寒。老队长竟相信了这“偏方”。尽管越抽咳嗽越厉害,他还是拼命地用这“偏方”疗治他的气管炎。
黑牛准备谈完他自己的“刷牙问题”后,就要对老队长具体讲解一下抽烟对气管炎的害处了,他现在有这方面的知识。
老队长,还没等他开口,便一边咳嗽,一边抽烟,一边说:“事情我都知道了。咳,你们这些年青人。庄稼人还刷牙哩?你看你洋不洋?文件上,报纸上,常常说修正主义,修正主义,你这样下去,离修正主义不远了!咱个老百姓,刷那牙干啥?如果全村的青年人都搞这个刷牙的把戏,这坏风气传开来还了得?当然,话又说回来,谁没年青过两天?有缺点错误改了就对了。你也不要为这事熬煎,在咱社员会上好好检查一下思想就行了……”
老队长苦口婆心教育完黑牛,就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赶紧抽了几口旱烟,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等咳嗽暂时平息了的时候,他抬起头吃惊地看见坐在脚地小凳上的“赤脚医生”正流眼泪哩。他赶忙安慰说:“你看你这个娃娃,哭啥哩,以后不刷就对了嘛!”
黑牛满面流泪从小凳上站起来,几乎是绝望地喊道:“老队长,我检查!但你也叫我刷牙吧!刷牙是讲卫生哩,又不犯法嘛!”
“还刷哩?哎呀,你这娃娃怎学成了个这?你把刷牙说的那么神!照你这样说,我和你爸也要学你的样刷牙呀?”
“你们要刷脑筋哩!”黑牛赌气地说。
老队长也动气了,他直起身板来,想大声说些什么,一阵猛烈的咳嗽终于使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赶忙把那“偏方”——旱烟锅子,噙到了口角里,结果咳嗽更猛烈了,憋得老汉满脸乌青,上气不接下气,慌得黑牛赶忙上去给他捶背。
咳嗽停息了的时候,老队长已经没力气说什么了。他背靠在铺盖卷上,闭起双目,痛苦地喘息着。
老队长肉体上的痛苦加上自己心灵上的痛苦,黑牛简直难受的连气也出不上来了。他想:“我再给他讲抽烟对气管炎有害处,他会听吗?咳!病也许好治,老脑筋难改……”
他觉得很闷,便从这屋子里出来了。
他站在村头一棵老榆树下,望着星光下朦胧的连绵不断的大山久久地出神。全村人都睡了,看不见一星灯火。夏夜的风把他那梳得很整齐的少年偏分头吹得纷乱。在这沉重的寂静中,他突然好像听见地平线那边隐隐约约有些隆隆的响声。天很晴,不像是打雷。是什么呢?是汽车?是火车?是飞机?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声音好像是朝着他们村来的。少年特有的憧憬和幻想,使他忘记了一天的不愉快,惊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细搜寻起这些声音来;黑暗中他微微笑咧开的嘴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原刊甘泉县内部文艺刊物《泉》1979年第2期)
插图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路遥,原名王卫国,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生于陕北榆林清涧县,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人生》等。路遥出生于陕西陕北山区清涧县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7岁时因为家里困难被过继给延川县农村的伯父。曾在延川县立中学学习,1969年回乡务农。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其间开始文学创作。大学毕业后,任《陕西文艺》(今为《延河》)编辑。1980年发表《惊人动魄的一幕》,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2年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后被改编为电影。1991年完成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以其恢宏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的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还未完成即在中央人民电台广播。路遥因此而荣获茅盾文学奖。1992年11月17日,路遥因肝硬化腹水医治无效在西安逝世,年仅4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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