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蓝启后，瑶族，70后，乡镇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喜欢文学，喜欢垂钓，喜欢打篮球。在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若干，乐交天下文友，啖鱼叙旧，煮酒论地，快活此生。
父亲·春联
□蓝启后
一到春节，就禁不住想起父亲书写的春联。
父亲没念过几年书，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尤其爱写春联。方圆几里，家喻户晓，逢年过节，登门找他写春联的人络绎不绝。
父亲精通古文，村里人家的门联，墓碑的碑文，神台香炉的供文，均是他的“手宝”。他是有求必应。
那个年代，父亲这“碗饭”吃得很香！上门帮人写字，父亲从不计报酬，只管一餐酒饭就行。
写春联的人，自备大红纸，父亲则笔墨伺候。屋里正堂摆一张专用的八仙桌，桌上置支大毛笔，一盒墨，一把小刀和几块被磨得光亮的小石头。
首先，根据春联的字数和字型的大小需要将大红纸对齐叠好，用刀割开，取同一宽度各三张，分左（上）联、右（下）联和横联。再折叠成米字格状，以控制字的书写范围，舒展开，用手抚平。接着，右手拾笔，左手撸起右手的衣袖，站直，蘸了一下墨，稍微弯着腰板，摆好架势。左手摁住纸的上端，悬肘，右手提笔，再次确认字的位置后，随即在纸上挥毫泼墨。不一会，一行飘逸灵秀、刚劲潇洒的字呈现在纸上。
每写完一联，父亲将它平置于地，用事先准备的小石头小心翼翼的压着四方，以免风吹纸动。直至书写完毕，晾干，才将对联卷起，包好，叮嘱有关张贴事项，交给人家。这项工作才算完成。
小时候，我在旁边观看父亲书写，欣赏着他的书法。感觉他的行笔刚劲有力，龙飞凤舞，堪称一绝，真让人如痴如醉！父亲书写时那神态：镇定自若，波澜不惊，陶醉自我，如入无人之境，既充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信心，又饱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乐观，也极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心壮志。
我想，假若我也能写出一手好字该多好啊！
受父亲的影响，我开始练习书法，也梦想着哪一天能像父亲一样潇洒地挥毫泼墨。起初，在他的指点下，我比较用功，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非常枯燥，一个字不但要写上几十遍，而且还要不断地改进，甚至上百遍，我退缩了。
父亲却没有责备我。正因如此，不到半桶水的我没能将父亲的衣钵继承好，为自己的人生留下了遗憾。
当历史的车轮缓缓地驶入二十一世纪，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门联、墓碑已经被电脑排版、印制或雕刻所取代，而且快捷、精美。父亲的“手宝”悄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父亲也逐渐退出了江湖。尽管如此，父亲依然坚持练字，坚持为自家写春联，乐此不疲。
后来，我上高中，读大学，选了师范专业。父亲很满意，在他心里，教书育人是一件很崇高的事业啊！毕业后，我到乡下一所中学当了老师。平日，我买一些宣纸回家，让父亲做练字之用，他甚是高兴。
头几年，父亲经常来单位住一阵子。后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问他为啥。父亲说，人老了，身体不行，走不动了。我这才发现，父亲苍老了许多，从父亲的身上依稀看到了许多岁月风雨无情的残痕：布满皱纹的脸，霜白的鬓发，佝偻的背，腿脚也不那么利索了。每次，望着他远去渐渐模糊的背影，我的眼泪悄悄地滑落。
次年秋，感觉身体不适，父亲让我带他去医院检查，竟被查出不治之症！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抱成一团，哭成泪人。为了不让他受到打击，我们故意向父亲隐瞒病情真相。然而，父亲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父亲还是看出了破绽，但他却平静若水。其实，他早已看透了生死，还安慰我们说：生老病死乃自然之规律，谁都无法抗拒。我们早已泣不成声。
转眼间，年关近，由于病毒的侵蚀，父亲的身体极度虚弱，可意识清晰。一天午饭后，天气暖和，父亲吩咐我准备大红纸，笔墨，他要写春联。心疼着父亲却又不好拒绝，我只好急忙张罗。
一切就绪，我搀扶着虚弱的父亲，缓缓挪到八仙桌前。站稳，缓气，镇定，深呼吸，顿气，父亲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拾笔，左手轻轻撸起右手的衣袖，弯腰，努力地想蘸一下墨，然而手却不听使唤，笔扑空了好几次。
我急忙上前，握住墨盒，轻轻摁住父亲拿笔的手。父亲瘦弱干瘪的手抖得厉害，已经无法悬肘书写，我找来几本书，垫在肘下，让它有个依托。父亲撑着僵硬的手，努力的挥动毛笔，艰难的写下了第一个字。父亲直起身，长长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动作笨拙、迟缓，加之弯腰站着的时间长，才写了三个字，父亲就渐渐吃不消了，大口地喘着气。我示意他休息一会，他极不情愿却很无奈的放下手中的笔，摇头叹息：哎，老了，不中用咯！然后转过身，对我说：儿呀，爸实在写不了了，你来完成吧！我点点头，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大年三十那天，一副字迹歪扭、大小不匀称的春联张贴在了我家的门口，那是父亲生前最后遗留的“墨宝”，也是我们父子俩联袂完成的作品：
上联：年难过，年年过，年年难过年年过；
下联：事无成，事事成，事事无成事事成。
横联：喜迎新春。
我想，春联里蕴含着更深层的含义：一是父亲为自己热爱书写春联的一生画上圆满的句号，二是父亲为我们坚定了铿锵有力的信念，时刻激励着我们充满信心，奋勇直前吧。
春节后不久，一个鸟语花香、万物萌芽的傍晚，父亲带走了晚霞，让整个村庄失去了色彩；父亲悄悄走出了村庄，告别了眷恋的故乡和深爱的儿女们，走向了大山深处，与小草为伴。我知道—那里有诗，有远方，有烧酒，还有父亲热爱的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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