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牛羊空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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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拍摄于英国。
1.
金庸小说，最爱《天龙八部》，众多英雄，最喜乔峰。
他是孤儿，却幸遇名师。他扬名天下，却惨遭诬陷。他武林无敌，却孤寂无依。落魄时，一句“虽万千人吾往矣”，何等英雄何等豪杰，胸中块垒顷刻扫尽，顿觉前路何愁无知己。得高位时，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最终玉碎乾坤。其间的坦荡沉稳，快意恩仇，侠肝义胆，敢做敢当，恩怨分明，几乎满足了我对英雄的所有幻想。
年少时每读“塞上牛羊空许约”一章，都免不了一场唏嘘。当初杏子林初见，他们一个是燕子坞侍女，一个是丐帮豪杰。乔峰原本是仗义出手救阿朱，他被众人诬陷，阿朱也只是本能地仗义执言，此时的两个人说不上什么感情。而后聚贤庄内，众人看到的是他的英雄气概，她却怜惜他的心苦。再之后他们被群雄围住，他或可独自脱身，但他却说出“事到如今，他们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自此，她已抛下一生的锚。雁门关外苦守五天五夜，等来了他的铁心柔情：“今晚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到雁门关外驰马打猎、牧牛放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辈子，萧峰的性命，那就贵重得很啦。”
看金庸笔下的乔峰，一生有三个时辰最开心：和丐帮兄弟激战外敌时，和阿朱塞上牛马许约时，和阿骨打畅快喝酒时。这是不是正应了梁启超那句话：“盖人生历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顺境亦居十三四！”
说起爱，在乔峰的世界里，道义和兄弟似乎比爱情更重要。女人不是以女性存在，而是和男人一样作为同类而存在。当他众叛亲离，天下人除了误解就是陷害时，只有阿朱至死不渝陪伴他，不离不弃。有个惊鸿之美的女人着意撩他，这个EQ低的男人说：“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他的爱情不是来自于对异性冲动的荷尔蒙，而是发乎于道义，然后由日积月累的陪伴和帮助加深形成。看上去不解风情，不懂浪漫，不会取悦，可一旦爱上一个人之后，却会死心塌地地忠诚和负责。有了阿朱之后，他知道他不再是一个人，这世上有一个人敬重他，钦佩他，感激他，愿意一直陪伴他，和他一同同甘苦共患难。于是就有了对阿朱的塞上骑马打猎、牧牛放羊之约。
这其实不只是乔峰的爱情之约，更是炊烟袅袅、坐看云起的尘埃落定，是每个人在人海漂泊、一路沉浮之后共同期望锁定的锚，是三十六计的繁复与辗转之后要抵达的简单生活：有一知己，男耕女织，异同迎接朝云暮雨，不问世事，岁月静好。
可是这样的期许终成空。他一路追踪那杀他恩师和养父母的仇人，最后却发现那仇人却是自己亲生父亲，而杀死自己生母的是恩师。当他看到自己的生父鬼门关游一圈却遁入空门，而一生唯一爱的女人阿朱被自己错杀，自己的身份也是非汉非辽，不知故土何处。同时自己又冒犯君主，大逆不道……
至此，他已生无所恋，唯有自尽以绝天下。
自幼就是孤儿的他，阿朱在，他还有根，即使是仍然漂泊，他也是有根的漂泊者。没有了阿朱，就没了根，无根的漂泊者就失了活下去的重心。
这飞龙在天的志向、潜龙在渊的经历、亢龙有悔的结局！
2.
这世间，塞上牛羊空许约的，哪里只是乔峰，又哪里只是男女之约。
像那亲密如手足，一同出生入死打江山，也约定一起享天下的兄弟，初起时，与子同袍，共赴生死。可是一旦尘埃落定江山入手，那上位的人，要么直接让当年的弟兄魂归九泉，要么婉转让他们告老还乡。前者如夫差对伍子胥，刘邦对韩信、彭越、英布，刘秀对铫期，李世民对李靖、绿帽王，朱元璋对廖永忠、刘伯温、胡惟庸、蓝玉，后者如赵匡胤对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
哪怕有明明白白的君子盟约，如刘邦对韩信的“三不杀”——刘邦满口答应韩信“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不杀”。结果呢，不一样是塞上牛羊空许约！
像那曾经同甘共苦为夫妻，海誓山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皇家出身如唐高宗弃王皇后、萧淑妃，汉武帝弃陈阿娇，杀钩弋夫人，唐明皇军前勒死杨贵妃；跻身有位者如战国时吴起杀妻求将，平原君杀妾以示轻色重义，三国时刘安杀妻煮给刘备享用；至于那耕种于陇亩、担水砍柴烧饭的平凡夫妻，谁能说得清有多少滚滚怨妇恨夫泪，不一样是塞上牛羊空许约！
像那亲密如圣子圣徒的：当基督被捉拿时，那些门徒四散而去；众人把耶稣钉上十字架，只留下他孤独一人在上面流了六小时的血，直到死。他爱众人，众人呢？那声称会一直追随他的12门徒呢？念念有词对他顶礼膜拜的芸芸信徒呢？不一样是塞上牛羊空许约！
3.
塞上牛羊空许约自古皆然。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兄弟对兄弟，父母对儿女，儿女对父母，君主对臣子，圣子对圣徒，甚至每个人自己对自己。
所有的塞上牛羊之约，在许下的那一刻就已成为往事，消散在风里。
鲁迅慨然：从来如此，便对吗？
世事吊诡，从来就不对的，却一直在暗合历史前情，正如100多年前狄更斯《双城记》第一句所言：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
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
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也许我们生活的世界从来就没好过。所谓繁华，不过世间，留得残荷听雨声。终归是，塞上牛羊空许约。
这样的结局，让多少人像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焦虑地转来转去，仿佛害了牙疼。
既如此，每个人就原地踏步、裹足不前了？就不约定也不赴约了？
一切仍要照旧：约。亦赴约。天不变，道亦不变。有些约定终将成为心底的暗流，在看不见的地方向前涌去。就是因为它在，才让人时而想起光辉，希望，冬阳般醉人的美好，像山坳里的月光一样干净。
所谓永不妥协，就是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拒绝命运的安排，直到它回心转意，给出一条生路来。
人生在世，就如一本打开的书，谁都希望它的主题始终如一，不希望它在中途改变方向，飘忽不定，最终不知落在哪里。
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危机中寻找生机，在荒诞中寻找真实，在悲怆中击缶而歌，原本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
如若敲门都不应，索性倚杖听江声。
2017年12月拍摄于英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