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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文学】第365期 ||作家肖文强先生作品 ||《两张农业券》

2019年8月23日第209期 总364期肖文强,男,1952年出生,北京顺义人,工作于政府机关。顺义区作协会员,大学文化,会计师。近期出版了长篇纪实小说《蓝色岁月》(获北京市二等奖)以及《夜雨鸡鸣驿》《暴风骤雨》《风雪送书人》《一沓黑纸的情愫》《永恒的责任》《雾迷龙虎山》(齐鲁文学等杂志)《背影》(获北京市三等奖)《军魂》(京郊日报)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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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手机,按照昨天女儿传授给我的技术要点,点开淘宝,在搜索栏里输入中老年西服,屏幕上立即出现一大片身着西服的模特。我逐一点开,戴上花镜仔细查看,相中了一款咸菜色的休闲西服。咸菜色,它不黑,不蓝,不灰。正如它的名字,如一个芥菜疙瘩在盐缸里泡久了的颜色。如果不是在手机上与之谋面,我绝没有智慧将这颜色与芥菜疙瘩相联系。按照手机屏幕上的引导我输入了自己的身高和体重,选择了衣服的长度,肩宽,袖长,胸围等尺寸。点击了确定,三天后,这件休闲西服挺挺妥妥地罩在我身上,对着穿衣镜仔细端详它。长、短、胖、瘦正好。邻居们看了说这衣服像是从我身上长出来似的,是那么的合体,那么的抱身,它素雅,恬静,不艳丽而充满着活力,有个性却不显张扬。
网购成功,使我兴奋了半宿,失眠又勾起了我的那两张农业券的回忆。那是一九七五年的春天,一日上午,我信步走上了县城唯一的商场——百货大楼。说是大楼,实际只有两层,一层销售日用百货和鞋帽;二层卖服装、布匹、毛线。其规模与目前的农村超市不相上下。卖布的售货员是一位三十四五岁的女同志,她圆脸短发,穿一件草绿色的毛线衣,是那种用色精漂染的棉线织成的,手臂上带着蓝色套袖,显得精干、机敏。从她给别人量布、扯布的动作上,我看到她那毛线衣袖口的破烂不堪,在那物资贫乏的年代,用棉线染色织成假“毛衣”,是那些爱美女人的唯一选择。像她这样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丈夫的女人,只能把羞涩隐藏在套袖里了(那时期售货员没有工作服,连套袖都是自己的)。“同志,你想撕布呀?”(北方农村将买布称为撕布)。这声音亲切,柔和,像一个大姐姐对小弟弟的召唤,瞬间一缕和煦的春风涌进我的耳鼓。“我想撕块涤卡做条裤子,您看撕多少合适?”我恭敬、谦卑地探问。“小兄弟,我看你的身高差不多够一米八吧!”我的谦卑使称谓从同志变成了小兄弟。“这涤卡面幅是90公分,做一条你穿的裤子得两米六。得剩下一大块,做条短裤又不够,留着将来给这裤子打补丁,这8元X角一米的涤卡做补丁又太可惜了。不如再多撕上半米,做一肥一瘦两条裤子,瘦点儿的春秋穿,肥点儿的冬天穿。”她说着便拽过算盘,劈里啪啦地打了一阵:“撕三米一,是25元X角X分,撕两米六,是21元X角X分。多花4元X角X分,能多得一条裤子!”(时间久远零钱记不清了)我的天呀!我月工资才36元,撕块裤料就花掉了80%。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商场没有促销这一说,售货员也没有提成收入,她的建议是真诚的。我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接下来她又帮我选了布的颜色。“就这豆蓝色与你淡灰色的上装既协调又挺妥,清爽、利落。你这小伙儿在大街上一走,这大姑娘得呼呼地追你……”她见我的脸色已羞得绯红,便止住了话题,开始填写购货小票,略带弯曲的竹杆原珠笔在她手中灵巧地转动,一行行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这种笔是用细细的竹子杆插入原珠笔芯做成的,粗细,弯直,取决于竹子的好坏。那年月,从小学生到省委书记都在用它写字。官兵一致,在这丑陋的圆珠笔上得到了不折不扣地落实。如遇纸面粗糙或书写的速度太快,笔尖上的圆珠就会掉下来,虽然可以换上一支新笔芯继续写,但纸面上会留下一摊擦不净,抹不掉的油墨。售货大厅内每个售货组的上方,都有一道紧绷绷的铁丝直通收款台,铁丝上挂着铁夹子。她踮起脚尖伸手夹好单据,用手一推,铁夹子带着哗啦啦的响声,伴随着我的心跳滑向了收款台,我心说:“这回,我再想不买都不行了。”收款台在楼梯右侧,像一个用三合板做成的小房子,只是没有房顶罢了。三合板上的白漆上泛起了黄,出现了脱落,斑斑驳驳与大厅的墙壁和人们呆板的服装颜色,倒也浑然一体。高个的收款员站起来能看到外面的顾客。交款的顾客却看不到里边,我赶到时已经有七八个人在排队了。整个二楼的顾客都要来此排队交款。轮到我交款时身后已经排起了长龙,为了节省时间,我在排队时就把钱和布票准备好了。身前的人一走,我就把连整带零的现金和布票,一同送进了收款台那半圆形小窗。“两张XX券!”窗口里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我急忙低下头对着窗口问:“您说什么?”“农业券! 农业券!两张农业券!”这女人更加不耐烦了,话音带着生硬从里面撞了出来。我急忙掏出已经凹瘪的钱包翻找,三张零散的农业券被我送进了窗口。“不够!得二点零,你这才零点四!”这生硬的女高音又涨了8度,我头上泛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双手不停地翻弄着身上的口袋,我知道这完全是徒劳的,我的口袋里是不可能再有农业券了。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排队大军,被这干涩的女高音震得哑了口,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我。我像被人扒光衣服,挂在墙上展览,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这时有几个年轻姑娘说着笑着从楼梯走进了大厅,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我。这目光像刮骨钢刀,只寥寥几撇我就体无完肤了。更有甚者,有两位姑娘新奇地向我们这边走来,似乎是要一探究竟,最终被同伴拉走了。“没有,靠边!别耽误别人……”这声音像久藏在气球里随着突然的爆裂撞在我的脸上。短短的十来分钟,这两个商场女人让我从温暖的阳春跌进了冰封雪冻的冬夜。我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就两张农业券吗,我有!至于你这么横!”
又一个女人的声音杀了过来,这声音带着气愤,带着轻蔑,带着年轻人的“杀气”,秒杀了收款台里的声音。随着话音,一只裹着粉红色毛衣袖子的手臂从我背后探了过来,我感觉到它是从两个人的身后伸过来的,外衣袖子在前伸过程中被什么挂住了,这是一个高个姑娘,手臂很长,上面散发着淡淡的香皂味儿。细长的手指把几张农业券捅进了小窗户。那香皂味像生了翅膀,丝丝地钻入我的鼻孔,如蒙汗药一般使我心跳加快,脸上似被烈火灼烤。大庭广众之下我露了怯,在一个美丽姑娘面前丢了丑。一向清高的我,只有低头寻找地缝的“份儿”了。我怯怯地道了声谢谢,抓起盖了章的票据,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到柜台,我呆呆地瞧着“阳春”售货员一尺一尺地量布。我的心在打鼓,脸在发烧。一般圆脸人的个子都不高,她却是个例外,站在高个女人堆里她绝不显矮,在矮人群里定是那种显鼻子显眼儿的高人。她眉宇间充盈青春的活力。白皙的肤色配上略带弯曲的短发显得格外精神。我敢断言她这头发绝不是理发馆里做的,像是经过美发高手随便那么一托、一拧、一吹风就成了的那种发式,简单、随意,自然、洒脱。然而,这样的美发高手直到三十年后在大城市里才刚刚出现。这发式洋溢着一个成熟女人的率真与沉稳。她低垂着眼脸专心做活的神态,把美升华到了极致。她右手捏着尺头,左手掐着尺尾,涤卡布顺从地贴着尺子左右翻动。很快,她的左指便摁在了3米10的终点上,正当她右手剪刀叉开之际,她左手食指轻轻地向外翻转180度,随即剪了下去,她这一动作使我的这块涤卡布又长了两厘米,没有这两厘米我的心就已经很暖了。好像有位哲人讲过“温暖不是来自天气,而起源于人。”她双手一抖,横三竖四,前推后捲,黄褐色包装纸一裹,纸绳一绕打了个结,全部动作像变戏法在一分钟内完成。手握布卷的我招来了十几双羡慕的眼睛,这种眼神在那个年代,只有挣工资又未婚的青年人,才有资本享受。而我的心却沉甸甸的,这卷布不仅夺走了我80%的月工资,还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了“丑”,被一个漂亮的姑娘救了“驾”。它使我脸上的羞红久久不肯消退,虽然我道了声谢谢,那是背对着人家说的,在场的人会认为我是在谢那位“吃了枪药”的收款员呢。我应该找到她,也必须找到她,当面向她致谢。
我拿着布卷在大厅里往返搜寻,对于她的面容,身高、衣着,我是一无所知,唯一的线索是飘着香皂味的粉红色毛衣袖子。我幻想着她能主动问一声:“你的布撕好了?”我便即刻扔掉羞涩奉上十句、二十句的谢谢。商讨如何归还她的农业券。然而,徘徊在大厅里的我,始终被茫然和失望压抑着。大厅里人很多,仅年轻的姑娘就有十几个,我悄悄地逐个“窥探”,逐个排除。一无所获,我又飞快地下到一楼,一楼的年轻女顾客更多,我往返其中,悄悄地观察,终于发现了“她”。她穿了件紫红色灯芯绒上衣,腋下夹着一个漂亮的花书包,齐胸的发辫一条拖在背后,一条垂在胸前。腿高臂长差不多有1米70的身高,她摆弄着一双黑色方口女鞋,似乎在和售货员谈论价格。乳白色塑料鞋底在漆黑的鞋面映衬下,显得格外加耀眼。白净的瓜子脸,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闪烁着青春的干练。她偶然间一眼瞥到了我,嫣然一笑,头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像是顾客间的一份礼貌,更像是对不太熟的朋友打个无言的招呼。她语调轻柔,用词简单干练,虽然没有了刚才的气愤、轻蔑和杀气,我还是断定我要找的就是她。
我鼓足了勇气:“同志……”像放电影卡住了片子,我的声音没能发出来,微张着的嘴巴定格在半空中。在我的目光扫射下,她那双握着布鞋的手,是从浅灰色的秋衣袖子里伸出的。怎么会是这样?如果是神话剧,可说成是佛祖摇身一晃,瞬间把粉红毛衣变成了灰秋衣,可这是活活生生的现实。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所幸的是我的唐突和窘态没被“她”和售货员以及顾客们发现,但透心地冰凉从我的前胸瞬间传到了后背……我一边搜寻着新目标,一边在想,在她的心目中我也许早就成了不食人间烟火,忘恩负义的人了,是一个不值得帮助,不可同情的家伙,大概她早已把农业券和我甩到了九霄云外,正骑着自行车疾驰在回家的路上。由于我长时间窥探女同志的袖口,留意人家的表情,很快引起了人们的警觉,在众多警惕目光鄙视下,我落荒而逃了。
几年后,在一次会议的签到处我与那“阳春售货员”偶遇了。从一大群男人堆里她一眼就发现了我,像老朋友那样率先打起了招呼。可见当年到百货大楼撕涤卡布的人是很少的,像我这样一次撕两条裤子的特殊顾客,才会给她留下如此深印象。热聊起来,自然离不开当年撕布的情景以及目前日新月异的变化。她身上的工作服像穿越了几个时代,咖啡色西服套装把她的凹凸彰显得恰到好处,身材越发显得高挑、挺拔。雪白的衬衣领子托着她淡淡微笑着的脸,眉宇间又多了几分自信,唯一不变是她那洒脱、随意、自然的发式。令我惊诧的是,在偌大的礼堂里我与阳春售货员的座位号竟然是并联的,这简直像写小说般的奇巧,充满了戏剧性。然而,这奇巧始终没能落在农业券主人的身上,尽管我幻想过许多种偶遇的场景,却始终未能变为现实。她如一团轻雾,带着我的期盼和愧疚袅袅地蒸发了。从“百货大楼”回来,我把装有两张农业券的钱包揣在身上,准备随时还给她。过了几年,农业券、布票、粮票等所有限制购买的票证都被取消了。人们带在身上的货币越来越多,超出了钱包的盛载能力。我那小小的塑料钱包庄严地走进了箱子。2008年,在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活动中,我把这两张农业券捐给了有关机构。昨天再次打开我那珍贵的小箱子,这个被我揣了很多年的小钱包,瘪瘪的,硬硬的,像个乖孩子静静地躺在里面。几张北京市粮票和一枚20分的邮票与钱包粘在了一起。像连体婴儿与祖国那段难忘的历史首尾相连了。我们这一代人算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我们目睹了祖国从一穷二白的百废待兴,到战天斗地的白手起家,再到解放思想改革开放。我们见证了飞船上天,航母入海,高铁的横空出世……
我们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焕发了青春,成为时代的巨人,顶天立地屹立在世界东方。在城镇,在乡村,在遥远的白云生处,一座座写字楼、住宅楼、场馆、商厦,高耸入云,鳞次栉比。延续了千百年的劳动工具、传家手艺、传统行业,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支付宝、微信、网银在以惊人的速度蚕食着货币的阵地。过去千难万难的事情,如今,坐在家里动动手指就OK了。但是,当年那两张农业券却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结,我几乎天天在想,日日在盼,盼得那裤子穿旧了,穿破了,仍不见她的影子。其中的一条裤子在很新的时候,随着挎包一起从我的自行车上丢掉了。我没有过多的哀怨,只是默默地祷告,祈祷上天能让她捡了去,让那条裤子替我道一声谢谢。哪怕她拾起来随手再扔掉,也能了却我这半个世纪的农业券情债。我期盼着,她能看到我这段文字,灯火阑珊处她颤巍巍地拄着拐杖,顶着满头白发向身处迟暮的我走来,道一声:“我就是那个穿粉红色毛衣的人。” 2019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