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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马金莲:化骨绵掌

马金莲,回族,1982年生于宁夏。中国作协会员。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出版小说集《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绣鸳鸯》等,著有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化骨绵掌
苏昔冒着风雪归来,两肩和头上都挂着雪片,在防盗门外一边跺脚上的雪,一边敲门。要不是脚上这双铲雪车一样笨重的大棉靴子和身上桶状的宽松毛衣,还有忘带的BB气垫盒和口红,她肯定就不回来了,一下班就直接赴饭局。这双靴子实在太过笨重,平时穿着倒好,平稳、踏实,踩冰踏雪都不会打滑,脚板舒服、暖和。
但是要穿着它们去参加聚会,她没有勇气。低头看看你就知道效果了,鞋跟粗、低,像某种体型肥大的动物的笨蹄子,一点都没有起到撑起身高的辅助作用,自然更没有塑造形体、营造气质的效果。起的是反作用:镜子里的苏昔显得粗壮、低矮、臃肿,还有一点邋遢的感觉。她越看越不满意,所以下班后特意赶了回来,想好好把自己捯饬一下,同时安抚一下老王和孩子们。
门开之前,她用微信给董同学留言,说半个小时后到,她需要先回家把娃娃安顿好。
董同学马上回复说好好好,女同志嘛,理解理解,你先把家里安顿好。接着他发来了就餐地点:邻家香味。先用文字,紧跟着又发一个位置。微信定位功能很强大,能精准到分毫不差。
苏昔看一眼,抿嘴而笑,董同学有趣,邻家香味,位于小城最中心,饭菜好,名气大,二十来年了,生意一直好,早就是本地人人皆知的名餐厅。那位置只要是本地人都知道,再说就在老师专对面,当年他们在师专上学时每天进进出出都能看到那家餐馆,可以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哪里用得上特意发个位置过来?不过苏昔没觉得董同学多此一举,倒是忽然感到了他的贴心,还有一份真挚。此刻的董同学,正在挨个儿给大家发同样的信息吧——邻家香味的名字,还有具体位置——他要把一份入微的细致,送给每一位受邀参加聚会的师友。
没人开门。能听到屋里琴声在响,断断,续续,磕磕,巴巴。是女儿,不是特意练习,而是放学归来,放下书包后,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靠在琴架边,信手弹拨了起来。孩子刚步入青春期,有叛逆迹象,她应该早听到了敲门声,却有意不来开门。
苏昔苦笑,伸手在兜里摸钥匙。
董同学又来信息了:老同学,孩子没人看就领上嘛,你住哪里,我开车去接吧。
屋里琴声忽然高了。接着又低了。高低之间没有合理的过度,像一个夜行的人,一脚踩空,却没有一头栽倒,打着趔趄站稳了,复又迈步,节奏凌乱了,杂杂地交织着。
一抹烦忧袭来,苏昔忽然感到烦躁,匆匆回话:不用接,我自己打车。
回复完,退出微信,踏入家门。
老王在家,正板着脸坐在书桌前,对面坐着儿子。一看那气氛,苏昔就知道儿子又闯祸了,惹他老子不高兴了。
咋了咋了——她有意提高嗓门,一边脱下棉衣,一边挽袖子系围裙进了厨房,鞋和打底裤就不换了,回头还得穿。她已经决定了,在出门前飞速为三人准备晚饭。把肠胃安置好,一切就稳妥了。这大雪纷飞的夜晚,她撇下他们父子,跑出去聚会,心里也就没什么可愧疚的了。
有啥大不了的呢?她笑呵呵调解那仇人一样的爷俩,说着拿起刀子削洋芋皮。皮一片一片飞舞,落雪一样。她问:是不是又没考好?要我说啊,小王你该收心了,这都初三了,再不好好冲刺一把,你这辈子就完了,考不上一中,你难道去五中、七中混日子?
小王没吭声,但是固执地和老子对峙的头颅慢慢低下去了。
苏昔深感安慰。儿子还是听妈的话。她再看梗着脖子的丈夫,说:老王,要说你也有不对,娃没考好就没考好嘛,一次两次说明不了啥,只要咱娃好好学,会赶上去的。
老王冷哼一鼻子,起身出去了。
苏昔麻利地把菜炒进锅里,同时用另一口锅烧水,再从冰箱里拿出一包冷冻的面条。苏昔解下围裙,进卧室找老王,告诉他水开了自己下面条,饭熟了他们吃,她要出去,今晚有聚会。
后来苏昔慢慢回味,事情坏就坏在“聚会”那个字眼上了。
其实作为一个成年人,偶尔在外头吃顿饭是很正常的,尽管她一般很少在外头吃饭。就算出去吃,也是一家人一起去,老王带头、开车、买单,苏昔和孩子们只负责带上嘴巴吃喝。单位有时也会在外头吃饭,接待或者加班吃工作餐,实在推不掉的,她只要给老王打电话说一声就可以。老王自己也经常有因公在外吃饭的情况。
所以问题出在措辞上,“聚会”两个字首先引起了老王的注意。
聚会?老王本来全神贯注看手机呢,听到苏昔交代,抬起头来,瞅着苏昔的脸,同学聚会?去哪儿?都啥人?
事情本来很家常,像出去逛一趟商场,进一回美容院做护理,或者去图书馆还书,到面条店买一袋面条一样。老王从不过问她去哪里。但是一般他们都是知道彼此的行踪的。多年的共同生活,让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契约,随时向对方汇报自己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要花的钱,受到的挫折,或是获得的喜悦。家庭生活像一个巨大的熔炉,就这样悄然无声地把两个独自存在的个人,融化结合为一个浑然的共同体。
面对老王的第一次疑问,如果苏昔及时补救,其实也是能够遮掩过去的。日常生活里,苏昔的口才要比老王好。据说大多数女人的口才要强于男性,这是由人的身体构造决定的,女性大脑的分区中语言功能天然强过男性。苏昔平时话多,一串一串地说。老王沉默,一句一句地答。奇怪的是,总有一种力量在这流利和迟缓之间平衡着,让这样一对明显失衡的男女把杠杆压得一样低。
症结在于,苏昔话多,但是轻、软、重复、啰嗦、没什么分量,好像正是因为那些多,分散了其中的力量。老王话少,可是能一字千金、一言九鼎、一句话顶翻一头牛、一锥子攮破一个洞。所以,平时生活当中,在老王不较真的情况下,总是苏昔占上风,苏昔唠唠叨叨、抱怨、谴责、数落——小王又没洗脚就睡了;女儿作文又没得满分;老王又把浓痰咯在洗脸池里了……苏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抱怨着、纠正着、重复着,日子就在这状态里过去了,似乎这些已经成为苏昔的特权和象征。苏昔竟然享受这样的特权,哪天不唠叨几句她甚至会心里不踏实。
大家也都适应了这样的状态。女人唠叨、啰嗦、事无巨细,男人被唠叨、被啰嗦、被事无巨细地照顾。女人一天天修炼成了黄脸婆,男人一天天被宠溺成了巨大肥硕的婴儿。
今晚,苏昔在最应该补救的紧要关头出现了迟疑。她像刚刚接到同学董的电话的那一刻一样,心里莫名地有一点紧张,还有一点说不清楚是什么成分的情绪,她忽然懒得说谎,也不屑于说谎。
她老老实实说了真话。她对老王点头:嗯,聚会,同学聚会。她给董同学回答:嗯,我在,在单位上班呢,最近没出差。
就这样,苏昔用笼嘴把自己套了进去。过去老农种田,牲口不老实,沿途总要伸嘴去吃两边的庄稼和野草,严重影响耕作,所以老农会弄一个草根编制的笼嘴扣在牲口嘴上,牛或者毛驴的嘴巴就会被牢牢控制。在摘取之前,牲口彻底失去支配嘴巴的自由,想吃,想喝,甚至连引颈长叫都无法实现。
苏昔感觉自己戴上了一个笼嘴。是自己亲手编制的,老王替她戴上了。
老王没费多少力气,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要说老王做什么过分的事了,没有,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老王只淡淡瞅一眼苏昔,再看一眼窗外。窗外雪下大了,大片白色的雪花正在落。雪没有把老王的定力扰乱,老王很冷静,也很冷淡,口吻和下雪的氛围是吻合的,老王说:同学聚会啊,那就去嘛。
要命的是苏昔这时候还没感觉到那个已经套到她嘴上的笼嘴,她好像吃错了什么药一样迟钝。董同学的邀请在她心里激发起一种愉快的感觉,像骤然吹出的泡沫,轻飘飘地在空中飞扬,久久不肯降落到地面上来,这让她莫名地有一点兴奋。她隐约认定老王是可以也应该分享她的兴奋的,所以她用一种撒娇的小姑娘般的口气,炫耀一样地跟老王抱怨,说事先没想到今晚有聚会,被通知得太突然了。
老王还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一句:都啥人聚?
苏昔在脑子里回忆董同学微信里说到的那些人——刘副校长、李科长、班主任牛老师,还有张杰、冯三万、马鹏,加起来七八个人吧。当然,还有她自己和董同学。
没有女的?老王贴着地皮抄底一样问上来。
苏昔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有些得意地点头:没有,都不在城里嘛,外地的太远赶不来,乡里的都做农民了,不可能说来就来。
苏昔突出了自己的例外。她是同一班女生中的特例,这是那几年的特殊情况造成的。他们是这座小城师专学校的最后一届专科生,毕业后面临自主择业,集体踩在了一个分界线上。这分界线就是,从此全日制大学生国家不会再包分配,也就是离开校门后需要自己找工作,能否就业,和学校没有关系。而他们这一届之后,学校专升本,面向市场转型了。
他们这届学生一出校门就作鸟兽散,各奔东西了。有人南下打工,有人上新疆寻生计,有人考上了外地的公务员,有人考进本地教师队伍做了老师。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找到工作,尤其是女同学,辗转在乡下做几年外聘老师。国家的新政策出来,外聘老师不再转正,她们就回家做了农妇,生娃娃、伺候老人、种地喂牛,成了真正的农民了。
一个个混得那个造孽,唉,别提了,李宽娟你还记得吗?我今年夏天见了,老得我都差点没认出来,还是你厉害啊老同学,到底是底子扎实,一出手就考进了城里,如今可是我们那一届唯一在市里工作的女同学,而且还是在政府部门啊。
这是董同学在电话里说的。当时电话来得突兀,苏昔在办公室忙,电话就响了,通过座机打进来的,说找苏昔同学。苏昔听见是个男声,想不起来是谁。对方爽快,不让苏昔费神猜,自报家门说他姓董,老师专02届的,问苏昔还记得吗。
苏昔的脑子从材料里转出来,老师专,02届,自然记得,谁能把自己的出身忘了呢?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
可能董同学从苏昔的反应里听出了迟疑,也可能他已经从别的师友们处碰到了一样的反应。他已经知道怎么帮助对方调动记忆,他乐呵呵地说:突然联系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长时间没见,怪想念的,今儿我恰好路过本城,想请师友们坐坐,叙叙旧。
接着苏昔听到了董同学夸赞她的那几句话。
半个小时前,苏昔刚被主任数落过几句。她的一份工作材料写得不够简练生动,被打回来重写。苏昔怀着糟糕透顶的心情,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写。主任不好伺候,她习惯了,行政单位就这样,不受委屈是不可能的。可每次被这样具体细微地折磨的时候,她还是很不习惯。简练、生动,她琢磨着主任的要求,想骂娘,又想骂爹,既然简练又何谈生动?如果生动,又怎么能简练?就像要求一个人既能大吃大喝饭量如牛,又要求她保持魔鬼身材一样,明显是一种悖论。
让人憋屈的是,明明有问题,还不能反抗,连还嘴的勇气都没有。苏昔学历低,本科是自学考试得来的。市政府是什么地方?说藏龙卧虎不夸张,和苏昔年龄相当的,几乎都是全日制本科,后面进来的不是硕士就是博士。
苏昔吃亏吃在当初的学历上。现在虽然考上了这个岗位,但心里还是战战兢兢的,总觉得自己是低人一个台阶的。
苏昔怀着灰暗的心情改完了材料,重新交上去,怀着忐忑等待再次挨批。意外的是,这次的材料顺利通过了。
就在她偷偷舒出一口气之后,董同学的电话来了。
从内心讲,苏昔是喜欢听这些话的。一个久违的同学,隔着十多年的距离,忽然冒出来,对苏昔很热情,带着知根知底的熨帖和牵挂,说了一大堆夸赞的话,苏昔感觉沮丧的内心好像透进来一缕阳光,心情不由得就好转了起来。
确实是这样,她是那一届同学当中,尤其女同学里头,混得还行的。董同学说她是最好的,这个“最好”苏昔不敢当。她头脑很清醒,对自己的认识是到位的。再说,这个“好”字所代表的意义、指向的内容,又是难以界定的。当初南下打工的几个同学中,就有人如今在深圳站住了脚跟,经营着一家很大的外卖公司,应该是大老板了。也有人做保险,如今在西安城里做什么部门经理了,反正都是有钱人了。有个女同学,出校门后就没找工作,凭着长相好嫁了个包工头,如今天天在朋友圈晒美食华服,好像世上最犯愁的事,不是没钱花,而是钱太多,不知道怎么才能变着花样花出去。苏昔几次想把她拉黑,又没舍得,毕竟坐班坐到两眼昏花、颈椎僵直的时候,看看她晒出的吃吃喝喝,咖啡屋,茶餐厅,悠闲的下午茶,也算能过过眼瘾,消消困乏,聊解心慌。
苏昔不是没有眼红过。尤其单位周末连续加班,受了主任的气不敢吭声,因自己经常出差孩子缺少管教成绩下滑的时候。苦,累,气不顺,她就禁不住设想,如果自己不上这苦哈哈的班,像女同学一样也嫁个腰缠万贯的,躺在家里享受,每天只负责购物、遛狗、度假,那又会怎么样?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想过了,自我满足了,还得从梦里走出来,还得回到普通日子里去。好在苏昔不是那种特别不切实际又贪恋享受的女人,她还是更喜欢柴米油盐、磕磕绊绊的平凡日子。
董同学的话她爱听,她终究还是一个小女人,大多数女人都会有的虚荣心,苏昔一样有。
尤其是董同学提到的李宽娟。董同学说:她在乡里喂牛,老得都不成样子了,跟你一点都不像同一届的同学。
苏昔自己都不知道,正是这句话击中了她的心窝。让她忽然就有种冲动,想见这位老同学,而且想马上就见到,听他当面说话,说说更多同学的境况。这么多年她也一直记挂着同学们,再说,她确实有种得到满足的感觉。她喜欢这种感觉,她内心深处隐隐渴望着能再多听一些,近距离听听更好。
要知道,李宽娟可是她们那一届的校花,比嫁给包工头的那个女同学还漂亮。并不是所有长相出众的女人都能嫁给有钱人。并不是所有比苏昔漂亮的女同学都过上了好日子。李宽娟现在过得连苏昔都不如,这让苏昔有一种莫名的快慰。她知道这不厚道,但她就是压制不住内心的那点黑暗。要知道,她苏昔可是全凭自己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苏昔忽然就觉得这位董同学有点亲切,她的冲动就更强烈了。得去,参加聚会,见见大家。尽管她真的已经记不清这位自称姓董的同学长什么模样,只依稀想得起来他在学生会担任职务,每次有大型活动,他们一帮学生干部就跑前跑后地操持,给人感觉都很能干。董同学就是众多学生干部中的一分子,关于他的印象,被群体印象同化、遮蔽、淹没,苏昔现在无法调整记忆的焦距,给他更清晰的特写。
就是说,今晚的聚会,只有你一个女的去参加?
老王放下了手机,双眼定定地看着苏昔。
苏昔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对啊……她傻看着对面的男人,脸上保持着镇静。她不笨,心里已经后悔了。为自己在老王面前的大意,也为当时答应了董同学的草率而后悔。
对面邻居家的灯亮了,这边她家卧室的窗帘还没拉上。映着对面远远铺开的灯光,她看见雪花在外面飞。看样子雪越下越大了,地面上应该铺了厚厚一层了吧?她出去打车会顺利吧?包里好像没有现钱了,手机钱包里有几百,可手机电量不多了,进门之前就“嘟”了一声,提示着电量快要耗尽。
来去打车得花钱,说不定饭后还需要结账,就更得花钱。到时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结账,那多不好意思。她冲老王瞪眼,说:这有啥稀罕的,我一个就一个么,都是老师同学,还有校领导、班主任,有啥怕的?
说着,她匆匆找到充电器给手机充电,然后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看自己,同时拧开龙头接水,准备梳洗一下。今晚的聚会不比寻常,她得好好把自己拾掇拾掇。下班后没直接去聚会,特意赶回来,就是为了把自己拾掇得鲜亮一点。
水细细淌着,刚拉出一根线条,老王跟进来一拧,截断了那根线。
真准备去啊?想好了?
苏昔重新拧开龙头。现在她真是后悔了,就不应该巴巴地赶回来,应该直接从单位赶往餐厅,至多给老王打个电话,说单位加班,或者单位同事一起吃饭。这理由过硬,老王绝对不会多追问的。可是她回来了,回来了也可以,再撒个慌的话也能顺利出门的,如果让老王开车送一下,老王也会送的。她可以告诉老王,她单位同事聚餐,或者,某个领导、闺密、朋友请客,需要坐一起吃个饭。这样的借口,随便就能找一个,老王也不会深究。苏昔的失误在于,她没有这么做,她老老实实交代了全部。
可是不回来嘛,实在不行。下班前她躲在卫生间里反复看过自己,洗手台前大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看着好陌生,怎么看都觉得实在是拿不出手。平底棉靴让本来就矮的身材显得更矮了,整个人平平地塌在地上。头发随便披在肩头,有些泛油,应该洗了。她昨夜稍微偷了下懒,就耽搁了,现在最好能扎起来,高高地弄个发髻,光溜紧致,才不至于显得油腻。可她没带发圈。最糟糕的是脸,她上了一整天的班,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累,面上每一寸肌肤都好像被一种力量吸附住了在往下拉扯,眼神尤其疲惫。皮肤黄中泛黑,眉心的皱纹深得能夹住一枚硬币,鼻头的黑头触目惊心,肤色没有一丝亮色,嘴唇严重缺水一样皱缩着,看不到一点女性红唇该有的饱满和色泽。她整个人就像一枚严重脱水的土豆,搁在阳光和风雨下,被岁月残酷地蹂躏过。
看着镜子里的女人,苏昔感觉一颗心一直在往下掉。作为女人,哪一天不对着镜子看自己几次呢?苏昔和世上大多数女人一样,也天天对着镜子看自己这张脸,洗了,擦了,拍水,抹粉,汤汤水水地伺候。伺候自己的脸,成为人生必须要做的一道习题。苏昔一天都不敢偷懒,勤勤恳恳、日复一日地做着。
但岁月就是杀猪刀啊。苏昔早就看得见自己脸上胶原蛋白流失的痕迹了。“最是人间留不住”,那些如花娇颜都难以幸免,况且苏昔只是普通容颜,更经不起岁月的消磨。
苏昔早就认了。话说回来,这世上从古到今的女人,哪一个最后不是跟自己做了妥协。苏昔早在生下女儿后就逐渐认了。两个孩子的妈,行政单位,重要科室,她像一块被夹在门轴中的棉团,开开合合,水分被挤了又挤,形状是变了又变。在温水煮青蛙的变迁中,她的心态也做着同步后退。
在同办公室新进来的实习姑娘面前,苏昔做她们当仁不让的大姐,有一次,一个严重缺乏眼力见的男大学生当着大家的面喊苏昔“姨”。苏昔当时差点崩溃。还好她内心足够强大,硬撑着没有发作。不过这件事对她的打击确实很大,为这个她很长时间情绪都调整不过来。去年她还专门买了BB气垫霜,美了一段时间,自我感觉良好。有一天,当她蓦然看清楚自己额角露出的白发和相机美颜模式也抹不平整的皱纹,苏昔忽然觉得恶心。太假,她想返璞归真,想让自己真实的脸面露出来。她不再用气垫,不再擦口红,每天就那么素面朝天地上班、下班。外出出差,参加会议,都是这样。本真挺好的,至少自己感觉自己不假,是真实的。
只是,就这么素着去见董同学,见十八年前的师友们,她没有勇气。回来的路她是坐公交车的,通勤车太迟,她需要赶时间。她站在下班和放学高峰期的人群里,被挤得摇摇晃晃,她用目光打量一个个挤到眼前的人,有意让自己恍惚,在恍惚中让时间后退,让自己回到十八年前去,二十来岁,身体健康,精力旺盛,皮肤紧致,五官紧凑,世界是饱满的,是充满弹性的,是一屁股压下去一个坑,抬起屁股又弹回原状的。
她忽然有了不甘心。凭什么要这么清鼻子寡嘴地去面对他们?这跟蓬头垢面扒光了身子示众有什么区别!
那一刻她忽然很想打扮。对着镜子,把自己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好好地捯饬一番,把在这单位熬了一天的憔悴嘴脸遮挡一下,让已经有了衰老迹象的容颜焕发出自己渴望中的年轻。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一两个钟头,聚会见面的那一阵子,只要能为她撑出短暂的光鲜,她内心也就知足了。她知道这是虚荣心,可身为女人,该虚荣的时候还得虚荣吧。如果连这样的虚荣都没勇气追求的话,她还算是女人吗?
苏昔很认真地刷牙。饭桌上难免碰杯敬酒,到时候就会近距离接触,她可不想一张嘴口里有气味,跟个邋遢大妈一样。这些年她越来越随意,想想真是对自己有些松懈了。话说回来,不就四十岁了嘛,有什么理由过早地妥协呢?她忽然气愤,为自己,也为这几年繁重的家务和工作。都是生活啊,怎么自己就被折磨成了这样?她觉得这个聚会该去,今晚无论如何都该去,还要拾掇得精精神神地去。
女人的鲜亮要靠一张脸来撑。苏昔开始侍弄这张脸。水、乳、霜是基础防护,快速打完基础,苏昔翻出那盒气垫BB霜。很久不用,海绵圆饼有些萎缩。她摁着蘸了好几下都吃不上粉,拍到脸上明显没有刚买回来的时候绵柔贴肤。脂粉有些干,皮肤也很干,好像两个闹别扭的人,怎么都贴不到一起,更遑论完美交融。苏昔有些焦急,时间不多,她得马上出发才好。
锅里的洋芋菜肯定滚烂了,该下面条了,可迟迟不见老王去下面。苏昔瞅他,一眼又一眼,老王没挪步的意思。苏昔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果然比平时白了、亮了,虽然这层白透着假。脂粉能有效遮盖各种瑕疵。粗大的毛孔,毛孔里镶嵌的灰暗,大大小小的斑,一笑就赫然出现的纹路,还有下巴边缘的松弛,都因为这层淡粉而得到了暂时的遮掩。美中不足的是,人工装饰终究是假的,和天然生成的柔嫩水润是没法比的。她在心里无声地叹息。
口红的选择让苏昔犯难。她一共有三管口红。一管无色,说白了就是润唇膏。还有一管粉红,水润润的,抹一点,唇色顿时亮了,显得水润饱满,只是太艳了,不适合她这个年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用可能更好。第三管深红,色泽低调,既能稍微增色,还不张扬,遗憾的是油性不够,抹上以后嘴唇像风干的花瓣。
苏昔有些后悔,怎么就不让卖口红的姑娘帮忙给配一支能够两全其美的呢?这样的货,肯定能买到的吧。只是现在来不及了。她得补救。她先抹一层粉嫩的,抿嘴,压匀了,拿一层卫生纸轻轻一夹,油性被吸附掉一点,再抹那管深色的。然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深色套嫩色,既不轻佻,也不沉闷,她感觉可以出去见人了。
老王没走,一直靠在门边,冷冷地看着苏昔。
苏昔忽然有种偷情被人撞破的惊悚,还有羞愧和恼恨。她抓起粉盒,狠狠摁最后一下,重重一层白,浸了一片,厚了,她不管,就往脸上扑。她知道,这妆容不用费心修饰了,她去不了了。
不是老王不让她去她就不去了,是她自己不想去了。忽然就不想去了。念头像一锅就要烧滚的水里忽然冒上来的活鱼。活鱼拍打着腹蹼和尾蹼,它不想就这么毙命,它渴望活下去。它渴望着。它渴望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渴望是这么强烈却隐秘。藏在深处,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
苏昔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人。一张用心打扮好的脸。眼神里有开水,煮着两尾不愿赴死的鱼。她转身奔进厨房,水花扑腾,洋芋果然滚成了烂糊。她抓起面条,一把一把地下。大型压面机压制出的小面叶子,落进水里滑溜溜的,像无数条鱼,在乱纷纷地赴死。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光透出去一绺,就有层层叠叠的白鱼儿,精灵一样在一匹夜空的幕布下交织。
吃饭的时候老王骂了孩子。说女儿进门就弹琴,这会儿让她专门坐那里练一会儿,又不肯了。说儿子做作业不专心,偷偷捣鼓机器人。老王说教的时候,喜欢用筷子敲着碗沿给自己伴奏。
碗筷相互磕碰,发出清脆嘹亮的响。当当,叮叮,当当。
苏昔听着,回味着其中的深意,一抹忧伤爬了上来。已经七点十分了,她不能再让人家等。可怎么说呢?打电话,还是微信?打电话,她开不了口。她怕一说就漏嘴,不能自圆其说。再说,究竟怎么说呢?她不知道。心里乱。发微信吧,微信的距离感能让她有心理回旋的余地。可微信内容怎么写?什么理由能让她既合理合情地不去,又不引起同学老师的失望?
饭吃在嘴里没味道,挑一筷头油辣椒,再调一撮盐,还是没尝出滋味。苏昔回味着今天的过程。老王从一开始就给她下了套,用笼嘴把她套住了。董同学那里,又何尝不是给她戴了个笼嘴呢?越回味,就越泛上一股复杂的后味。她发现自己其实也给自己套了个笼嘴。当时他打电话邀请,她没留任何回旋余地就答应去赴宴。现在想来,当时稍微曲折一下多好,说自己出差了,或者回老家了,总之暂时不在市区,那么今晚的聚会她自然不用去了,也就没有眼前的进退两难了。
老王不敲碗了,看着苏昔。不让去你还不高兴了对么?那就去么。反正你想好了,又不是多好的关系,也不是女同学,就你一个女的去,这风雪连天的,还大半夜了,你要是觉得合适,你就去。我送,还是打车?
他起身拿衣服,一副要送她出门赴宴的架势。
苏昔知道老王不是虚张声势,他真会送的。老王经常送她。出差去车站和机场,开会的会场,培训的党校,回娘家,老王都送。老王不是不讲理的人。老王在今晚的事情上较了真,如果自己一意孤行,真去赴了这个聚会,后果如何呢?就算老王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可是,两口子过日子,过的不就是一种心劲儿么,万一心里真有了疙瘩,什么汤汤水水热的冷的都融化不了,日子还有什么意思?什么都会过去,今晚的坎儿也会过去。过不去的,是过了十几年,后面还要耳鬓厮磨几十年的关系。这个赌注她押不起。
苏昔下了决心,拿起手机打电话。电话响了一下就通了,苏昔不给董同学说话的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已经换了腔调,她听见一个陌生的自己在有些无奈和遗憾之间,调整出一个最合适的语调。她说,老同学啊,太抱歉了,我今晚来不了了,娃他爸不在家,娃把脚崴了,不能走路,我背着上楼梯的。肿了,青了,我得想办法送到医院去看看。脚腕子这地方你也知道,重要关节,不敢耽搁啊。
儿子从眼前走过,拿不解的目光瞅他妈。苏昔心虚,起身躲进卧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解释这半天,那边什么都没说。董同学话挺多的,第一次电话打过来时,连说带笑侃了一大串。他的嘴不笨。苏昔看手机屏幕,在通话状态,难道信号不好?彼此听不到说话?她把手机凑近耳朵,信号没问题,那边有人在说话,是见面的寒暄声。
苏昔挂断了电话。再上微信,斟酌着语句,写了一段,详细说明孩子崴脚的前后左右,又说爱人回老家看父母去了,父母年迈又病重,她一个妇道人家,上有老下有小,夹在当中不容易,请老同学理解。写出来后,她傻傻看着,忽然很气恼。凭什么呀,为什么要如此详细地解释?好像她欠了他什么,欠了那场聚会什么。她又没欠什么。她真的有自己的不得已。可是,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他看?他愿意看吗?他能看懂吗?她长按删除键,文字像黑色的小鱼,被投入开水锅之前,乱纷纷跳荡,逃逸,从视线里消失。
最后苏昔只发了寥寥数字:抱歉,来不了了,家里有事。
发完她就关了手机。她心平气和地忙家务,洗刷碗筷,整理茶几,帮儿子铺了床。一切都忙完了,到卫生间洗脸,把脂粉和口红慢慢洗干净了,不给脸补水擦霜,就上床睡了。脸上的水很快就干了,皮肤紧紧绷着,很不舒服。自从少女时代开始用护肤品保护皮肤以来,她第一次裸着脸过夜。
从这以后,裸脸成为常事。有时候苏昔甚至会忘了抹油就直接去单位上班了。三管口红和一盒气垫,还有气垫的替芯,苏昔都丢进了垃圾桶。苏昔勤勤恳恳地上班,下班回家就做家务,她变得很恋家,能不出去吃饭就不去,能让别人顶替的公差,她都尽量不去。老王说他家苏昔应该得劳动模范,或者“三八”红旗手。他这辈子娶到这样的老婆,值了。
每次老王这么说,苏昔都含笑看着他。苏昔目光清澈、安静,目光里有两尾鱼,两池深不见底的清水养着它们。
老王的话,反复了一年。一年后的冬天,一个大雪把世界下白的傍晚,苏昔在饭桌上掏出一张纸,她请老王看看,这些条款如果都能接受,就请签字,按指印也成,印泥她也备下了。
老王用目光把所有条款咀嚼了一遍,最后定格在苏昔脸上,咀嚼苏昔。
苏昔不动,由着老王用目光把自己剥皮抽筋、千刀万剐。
老王无法理解,为什么呀,这好好的,我对你不够好吗?咱小日子不幸福吗?平时也没听你说过半句不如意,更没听你提过半点想离婚的意思啊?
苏昔不看老王的脸,她用右手心慢慢摩挲着自己的脸。
对不起,老同学,打扰你了,真没别的意思,十八年没见了,只是想聚一聚。
这是一年前,那个爽约的雪夜过去,天亮打开手机后,苏昔收到的信息。董同学发来的。苏昔没有回复。
但是她在心里回复了一年。
我是女人。
这是他们办离婚手续前,苏昔给老王唯一的解释。
本文刊于《雨花》202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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