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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演员
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我在尘世飘渺，像风在天空中携带着的沙……我不知道自己的落脚点是哪里，世界对我来说是冷的，我知道是王阿姨去孤儿院领养的我，王阿姨人好，为了我她和丈夫离了婚，我说是我连累了她，她说不是的，没有遇到你时他早说了，说我不是他心里想要的。王阿姨供我从小学上到初中，在我上初二第一学期时，王阿姨突然口吐鲜血，经抢救无效永远离开了我。没有王阿姨的日子，我天天去距离我不远处的一个野外散心。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平常的野花，平常的草，再就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老山羊，它们被一些农民吆喝着，一会急一会缓一会勤一会懒……它们或多或少都能啃几口青草，然后朝着它们的主人咩咩地叫。它们多幸福，可以在它们的主人面前撒娇，而我，却没有可以对着撒娇的人。远处，我喜欢看远处，看高不可攀的山峦，看触及不到的云朵点点……我在想我的父母，他们现在是不是就躲在那山峦，那云朵里面，如果我大声喊，他们会不会马上从那里面蹦出来拥抱我。于是我用手挡住我的嘴，“啊哈……啊哈哈……”我的声音让那些快乐的羊儿们都齐刷刷地扭过头，放羊的农民也朝我这边看。我没有对他们笑，我撇了一眼他们，希望就在刹那间没了。回吧，我告诉自己。我捋了捋自己身上的那件古铜色连衣裙，这还是王阿姨在的时候买的。王阿姨还嫌我穿衣服老是太暗，说年纪轻轻的，以后穿个性点。嘿嘿，我突然笑了，我是太想王阿姨了，以前我说让我叫她妈妈吧，她说不用，叫阿姨就行。王阿姨的坟墓就在这附近，我每次来这里欣赏了我所谓的风景之后，都会顺便看看王阿姨的。今天，我还去。“哈喽，你好。”一位一米七八左右的男青年从我对面走过来。“我们正在拍一个电视连续剧，有没有兴趣做我们的群众演员？”他笑着看着我。“你，是在跟我说话？”我指了指自己。“对”“我？群众演员？我可不行。”“我们会付你钱的，一天50。”“不不，不是钱的问题，我不合适，真不合适。”“为什么？”“不为什么。”“看那边，已经有好些群众演员了，他们正在换衣服，这次我们拍的是古装连续剧《阿英传奇》，群众演员其实很好做，就是拿一些兵器随便晃几下就可以啦。”“随便晃？哪那么容易？”说完我头也没有回就直接走了。“喂，怎么走了？”男青年喊。“我是这个电视剧的监制加摄影，如果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这几天我就在你们这里……不走。”他再怎么大声喊，我早已离他越来越远了。什么群众演员，我哪有那闲心，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个孤儿除了装下世上所有的不幸，那些愉悦身心的事情哪里能轮得上我？我来到王阿姨的墓碑跟前，弯下腰从地上拽下一缕青草清扫了墓碑上的尘土，王阿姨的照片笑着看着我，一层黄土遮盖着她的笑容，每次我来，或多或少都有许些沙土星星点点的。我喜欢站在王阿姨跟前摸一摸这土，土的味道扑簌簌的，像是炒熟了的麦面的味道。农村人把这种东西叫“炒面”，炒熟了的面粉吃起来是蛮香，吃的时候你不能说话，一说话面粉就会随着你的口型溅出嘴唇……上初中的时候王阿姨给我炒过这样的“炒面”，她将炒好的“炒面”放到我面前，然后从院子墙角处的玉米杆上折下一撮干的玉米壳，再将玉米壳捏成一个“水巢”形状递给我，我将它似为勺子，一勺一勺地，噗嗤噗嗤着让“炒面”进了喉咙……生活啊在静止成一幅画的时候，常常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发出感叹。我没有可靠的工作，自从王阿姨走后我就学会一个人生活了。除了她家的几亩责任田和一只养了十来年的老山羊，王阿姨再没有东西留下了。责任田我和村里的乡亲学着种，老山羊我今天没有将它牵出来，不过我有提前给它们割好的青草在家里。这几年我一直在一家餐馆里做服务员，还是前阵子，一位老乡推荐我去她亲戚那里学会计，说趁着我年龄还不算大，学成了会计将来就有了一门手艺。我非常感谢这个村子的乡亲，王阿姨走后大家都时时刻刻地关心着我，我们村长还把我当他自家娃看，每年给我低保不说，三十晚上还让我去他家吃团圆饭。说起村长，他已是三届连任了。这马上又到选举的时候了，听说村长这回还想竞选书记一职，我的印象里，他人不错，这次如果他竞选，我肯定投他一票的。从王阿姨墓碑走出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上个月餐馆太忙所以我没有休假，假呢，就攒在这个月了。我已经学完了会计理论，村长说他会给我联系实习的地方，让我这阵子在家等消息。望了望不远处急促的哨子声音，这是让群众演员训练的声音，嘿，这地方宽广有景象，在这里拍电视或者摄影，是最好不过了。我朝着回家的方向行走时，偶尔有不少乡亲朝这边过来，嬉笑着说要尝试一下做群众演员，我便用手给她们指，说你们往前面看，就在那里。大家就都拥了过去，在我看来那并不算什么，现在我对什么都没有新鲜感，不知是不是因为王阿姨？觉得世界并没有多少可爱的东西吸引我，我没有理想，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但我现在成人了，不管怎样，我不能自生自灭，最起码为了王阿姨，我得暂时活着。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到家了，我检查了羊圈里的草，草已被老山羊啃光，看见我，老山羊对我咩咩地叫，它的眼里充满了欢喜，嘴巴朝我一张一合，我便想起王阿姨原先喂它的情景……我赶忙抓了一把青草给它撂下，摸它的头……我还没有走进里屋，就听见村长喊我，说他给我联系好了实习单位，去一家银行上班。不是做梦吧？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跑向门口去迎村长，村长说你拾掇拾掇，明天就上班去。我说谢谢村长叔。这次选举我绝对填你。村长说瓜娃，不用，赶紧奔你的前途去。会计实习期为一年，所以餐馆的工作不得不辞了。村长说你好好干，成绩好了我给行长说说就把你留下了。我说我一定努力！晚上躺在床上，我对着王阿姨的照片，双手合十到胸前让王阿姨保佑我一切顺利。第一天下班之后，我赶忙跑到我经常散步的那个地方给老山羊割了一大堆青草，我得给它攒下足够的青草才能放心地去上班。此刻的我心情好极了，割草割累了我就坐在地上看头顶的蓝天白云，看骄阳映衬着的村庄……想我心里希望的那个明天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实习期还没有完的时候，村上换届选举了，村长满票通过当上了新书记，乡亲们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书记要一肩挑，挑的好的话永远就干下去了。真替村长高兴，像他这样好的人就应该一直干下去。村长，哦不对，现在得叫新书记了，在选举完了之后他还亲自来问我实习得怎么样了？我说还行，他说那就好。新书记转过身走出我家大门时，我有些激动了，说：“叔，哦不，书记，我能叫你一声爸吗？”新书记回过头，我发现他的眼眶里渗出了泪水，他说：“可以”。然后我就叫了他一声“爸”，新书记“哎”了一声，然后就快步消失在了村道。实习终于结束，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被留了下来，书记爸领我出去吃了一顿大餐，并鼓励我一定要好好工作，将来他还要给我物色一个好对象。我说我想要王阿姨，书记爸就不说话了，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们回吧。”生活好像顺利了，我每天向着花儿，向着阳光上班下班，礼拜天我还可以赶着我的老山羊去我散步的地方让它把肚子吃饱，这段时间老山羊总朝我笑，它的肚皮圆圆的鼓鼓的，身上的毛一根根白皙光滑，像是年轻了好几岁。一次我忘了让它吃饱，它的肚皮还是圆的鼓的，原来它的肚子里有宝宝了。它什么时候有的宝宝我不知道，隐约记得书记爸曾牵它出去找过种羊。书记爸听我说老山羊有宝宝了，就每天过来帮我照顾它。几个月之后，老山羊生下三个小羊羔，它们的毛色雪白鲜嫩，像刚从花苞里出来的白牡丹……以后的每个礼拜天，我都要带着它们娘仨去散步，有时书记爸闲了也过来和我一起陪它们。一天我正抱着小羊羔玩，发现书记爸站在王阿姨的墓碑跟前一个人说着话，我就努力地朝他看，我不知道他跟王阿姨说些什么，他似乎发现了我在看他，赶忙从墓碑那里走了过来。等他离我近了，我只轻轻对他笑了笑，然后继续和小羊羔玩。一天我下班刚到村口，见大伙在兴奋得讨论着什么，一问才知道是他们上电视啦。我轻轻一笑，觉得大伙应该高兴，作为农民的他们能有机会在电视上露一回脸，这一生都没白活。等回到家一会，书记爸来了，说有事情要和我说，我就给他倒了茶水，让他边喝边说。书记爸说：“你不是孤儿，你是王阿姨的亲生女儿。”他一句话让我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我强忍住眼泪，静静等待他下面怎么说。“和王阿姨离婚的那个男的是他的第二个丈夫，他第一个丈夫，你的亲生父亲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是一群黑社会，你妈为了替他还债，就把你送人了。你还有一个弟弟，也被你妈送人了。后来你亲生父亲被那群人打得奄奄一息时，你妈把他弄到医院时已经没有救了。后来你妈就安葬了你父亲，然后她也改嫁了。她嫁到我们村时非常后悔把你们姐弟送人，于是就到处打听你们的下落，最后打听到了你，就千方百计的把你要了回来，你的弟弟因为一次疾病折了，你妈非常痛苦，说她这辈子做了孽了。把你要回来以后，她的第二个丈夫偷着扔了你好几次，你妈不得已才和他离了婚。”“她以前说她是在孤儿院领养的我。”我说。“那是她故意哄你的。”“既然我是她亲生的，她为啥不让我叫她妈？”我擦了一下眼泪说。“她说她不敢面对你，她有罪，所以不想让你知道她是谁。”“王阿姨……妈……”我忍不住了，立即冲了出去，直奔王阿姨的墓碑。王阿姨竟然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孤儿，我弄不明白我是谁？可书记爸，他为什么能知道这些，他和王阿姨又是什么关系？我一路奔跑一路狂想，等我到了王阿姨墓碑跟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书记爸正坐在我跟前对我笑：“既然你知道了真像，应该高兴才对。”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就说：“你妈和我是同学，没人理解她时她就跟我诉说，让我对谁也别说你是她的亲生女儿，一直到死都不要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说？”“你年轻不懂，等你上了年纪就啥都想通了。你叫我书记爸的时候，我就想给你把这事说了，你有权利知道自己是谁，你想叫我爸，是因为你太渴望有一个家。”“谢谢，书记爸。”心里明朗了许多，原来我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和别的女孩子一样是有父母的。我再次走到王阿姨，不，我亲生母亲的墓碑跟前，我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母亲生养了我一场，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她她就走了。远处又飘来几朵白云，我觉得那白云就是我的母亲——我的王阿姨的眼睛，她正在看着我笑呢……我伟大的母亲，你没有错。心情不知怎的就好了，于是牵着老山羊它们娘仨，在母亲墓碑周围尽情地吃草玩耍，这时仿佛整个草坪都是我和它们娘仨的，我抱着其中的一只小羊羔，亲它的头和脖子，仿佛它是我的孩子，我对着羊羔说：“叫我，叫妈妈，叫妈妈。”小羊羔就笑，对我咩咩地撒娇……“哈喽”我们正沉浸在幸福之中，有人在我背后向我打招呼，回头，看见书记爸和一个男的站在我背后……“书记爸？”我有点诧异。“你好”男的对着我说。“他不是半年前请我做群众演员那个监制吗？”我回敬了他们一个微笑，心想。“妮呀，这位是电视剧监制，想请你做群众演员呢。”书记爸说。“我们认识的。”我说。“你们认识？”“会计实习之前，也是在这里，他们拍《阿英传奇》时他请过我做群众演员的，我没答应。”我说。“妮呀，你看看这些照片。”书记爸从监制手里拿过一踏照片递给我。哇塞！怎么是我？照片里是我赶着老山羊娘仨吃草的情景……还有我一个人对着蓝天沉思的景象……“对不起，你放羊时我觉得有情节就偷拍了你。”那位监制笑着对我说。“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情……”书记爸笑着离开了。平生第一次有些不自然，我把眼睛挪向我的小羊羔……“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说。我弯下腰抚摸着小羊羔，他继续说。“你的眼神里总藏着一种犹豫，当你站在这个地方，远远的，你和大自然浑然成一体，还有你的羊儿们……上次邀请你做群众演员你没同意，我就觉得太可惜了，凭我的直觉，群众演员你绝对能胜任，并且还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群众演员。”“是这个世界让我对任何事物都产生不了兴趣。”我说。“我和你的书记爸沟通过了，他给我说了你的故事，我才知道上次你为什么拒绝我。其实，生活中我们不必太过自卑，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上并不怎么一帆风顺，我没猜错的话，你今年顶多不到三十岁，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有时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你，要学会释放。”他一边说，我一边沉默。“对生活，我们还需要心存感恩，虽然你的亲人一个也没有了，可是你还有爱你的乡亲，还有时刻关心你的书记爸，还有你的老山羊娘仨，你不是让小羊羔喊你妈妈吗？它们也是你的亲人……就我的感觉吧，我们的亲人无处不在，像这山川河流，这碧蓝的天空和远在天边的白云……就连这斜坡上吹过来的风，都亲昵的不得了……”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睛始终没有看我和小羊羔。萍水相逢，他为什么还要给我讲这些个道理？原因是，他不就是想让我做群众演员吗？他尽力地说服我，其实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我已经明白了人世间的这些道理。于是我说：“我同意做群众演员了。”他转过身，微笑着说：“上次的《阿英传奇》已经上演，收视率还不错，下一个还要在你们这里拍，这个是民国时的故事，你需要扮演一群学生中的其中之一，在街上示威游行……”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我是看上了你是一个苗子，想给导演推荐你，这次如果你做群众演员成了，我们导演有一个主角，我想他肯定会考虑你的。”“什么主角不主角的，我没那个命，也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只是你态度这么诚恳，我不答应有些对不住你了，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么多道理，现在我不怎么忧郁了，原先老觉得自己是个孤儿，心情从来没好过，所以什么事情我也不想做……像你说的，人要心存感恩才能让自己的生活一点点好起来。”“这不就对了吗。”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小羊羔，像我一样弯下腰亲了亲它们。群众演员，我的意像里，他们就是一群社会弄潮儿，在时代赋予我们最宝贵的青葱记忆染指悲凉之下，以我们的热情去拥抱我们的时代，去讴歌我们的时代。群众演员这四个字包涵了许多，能做群众演员的人都是些心存感恩并且持有善念的人。我突然从我散步的地方挣脱了出来，我的心看见了另外一处高远，对于生活，我还是有热情的。我不是孤儿，我也从来没有孤单过，对，从没有孤单过。就在这个月月底，我成功的扮演了一位民国时期的游行女学生，我以我剧中的形象获得了观众及导演的好评，这都是那位监制帮助我的，他说他喜欢发现人才推举人才，而我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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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言：阎良作协会员，“北屯乡土文艺”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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