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8日第117期 总600期张玉武，河北省赤城县人。河北作家协会会员，张家口作协理事，《长城文艺》杂志首批签约作家。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半弦月》《生命线》《路从脚下起》;中短篇小说集《花落知多少》《落地有声》《半根金项链》。在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多篇。小说《狗坟》《半根金项链》《李荷》拍成影视剧，一经电视台播出，受到人们关注与热议。
邵萍年龄比我大一圈，她的丈夫是我的本家哥哥，我习惯称她邵嫂。
邵嫂是老高中，听母亲说，要不是她嫁给我的堂哥，人家很可能农转非，端上铁饭碗。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邵嫂仅一分之差没被河北理工大学录取，为此，她哭了个昏天黑地，擦干眼泪准备下年再考，邵父黑下脸说，快拉倒吧，只顾你，弟弟妹妹就成了睁眼瞎了。邵嫂一下子像泄气的皮球，软软地坐在炕沿上，喃喃低语，我下田劳动，帮衬着你们，让弟弟妹妹圆了大学梦。邵父闻听大女儿表的态，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表扬说，为弟弟妹妹考虑，这才像老大的样子，等你挣了钱，爹给你扯二尺花格布，做一身新衣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邵嫂赌气说，不稀罕！站起身，眼泪似断线的珍珠，冲出了屋子。邵父目送长女飞奔出去，深深叹了口气。
事实证明，邵父也没让二女儿、三女儿实现了大学梦，而让她俩念到初中毕业就不再供了，倒是他的儿子、排行老小的那一个，倾尽家中所有，一九八九年终于望子成龙，顺利考上河北某所重点大学，邵嫂闻听弟弟不负重望，替她圆了大学梦，喜极而泣，抱着弟弟悠了好几个来回。
邵嫂有三个孩子，一男二女，如今都长大成人，男的娶妻生子，女的已为人妇。今年清明节，我回二道口祭祖，当我跪下燃着了一堆冥钱，邵嫂拎着一篮子红黄蓝绿的烧纸也来祭奠。
我问：给你公公婆婆烧吗？
她答：不是。
我看她脸上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表情，再看她跪在一堆新起的坟头前，心里陡地一惊，结舌地说，黑牛哥他……他怎么了？
没了！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空洞，毫无感情色彩。
我慌乱地问，几时没的？
她无比痛心地说今年春上。然后道出了死因。
在县城居住的儿子捎回话说，山上有一种草能治产后受风，黑牛尽管神智不清，还是很想为儿媳效劳一番。他偷偷爬上村子西边山上，正当他用镐头连根刨起一株龙胆草时，听邵萍喊危险，让他下来。他回过头来高举那株草让她看，两脚站立不稳，如中弹的老鹰滚落山崖。邵萍连滚带爬扑到丈夫身旁，见他头上身上多处被尖石割开了血口子，而两手还紧紧攥住那株龙胆草。她费了吃奶力气才将他背回村中，雇了辆三轮车将丈夫拉到卫生院，可惜由于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死亡。
我听了邵嫂悲泣的叙述，想起老辈人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找不着好对象，是一辈子的事。
如果邵嫂不嫁给我那缺一根筋的堂哥，又会是一番什么经历呢？
二十五年前，一向沉寂的老虎峪沸腾了。
还是寒风料峭的时候，一天清晨，一阵鞭炮齐鸣，从邵国运家走出装扮一新的新娘，一个胸前戴花的男人跑上前要背她，她一扭脸，快步走向前去。新郎只好尾随其后。
这个新娘就是我的堂嫂邵萍，就这样，她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从娘家门走进婆家门。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王八跟着走。邵嫂受传统观念的影响，自打嫁给黑牛，没少为这个家操劳费神。
黑牛家并不富裕，为什么邵国运不把女儿嫁给家底厚实的人家呢？带着这个问题，我曾问过父亲，父亲淡淡地说，大概邵国运是图人家的五千元钱罢。我当时还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弄不清楚大人们成天考虑的是什么，但凭直觉，感到两人不般配。我气愤地说，邵国运见钱眼开，这不相当于把闺女卖了嘛！我敢肯定地说邵萍跟了黑牛不幸福。父亲骂我胳膊肘儿朝外拐，好赖与黑牛还是一个爷爷呢。
邵嫂嫁给黑牛，果然不幸福。黑牛的爹给儿子娶媳妇，倾尽家中所有，还欠一屁股两胯部，羊毛出在羊身上，儿子与老子分家，黑牛也领了一份饥荒。村里人说，邵萍太老实，换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干。我认同这种说法。
邵嫂为扭转一穷二白的家境，没少与夫君战天斗地了。她嫌教书育人挣得少，主动辞去教师的职业，除了种自家包产田外，还开发了不少小片地，在经济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缓解了一时困难。就在她辞去民办教师的第八个年头，根据上级文件精神，凡是民办教师，全部转为正式教师，邵萍听到这个消息，心都要跌出来了。
一天，我和邵嫂闲坐，聊到这个话题，她还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大骂她男人窝囊废，一点主心骨也没有。我有意提醒她，教书的是你，难道你看不出其中的秀气？邵嫂委屈地说，我曾征求你黑牛哥的意见，他说教书不如回家种地实在，拉家拽口的，挣那几个钱，还不够给孩子买奶粉吃。我思前想后，就辞职不干了。我笑笑说，这不还怨你嘛。她涨红着脸反驳说，倘若黑牛给她打气，鼓励她坚持下去，就能苦尽甜来，可惜嫁给一根筋，别的啥也不想，只思虑如何把地种好。我戏谑说，像黑牛这种脚踏实地的精神就挺好，否则，工薪阶层就得饿肚子。邵嫂说，改革开放就得什么挣钱干什么，一棵树上吊死，除非傻子才这么干。我有意气她，中国是农业大国，照你这么说，全国大部分人都是傻子了。邵嫂又气又急，你是喝墨水的人，我说不过你。想吃啥，嫂子给你做去。我想了想说，山药粥吧。你做的山药粥暄腾腾的，最好吃了。
我目送邵嫂微微驼背的腰走出里屋，感慨地想，如果她嫁给精明强干的男人，一定是个贤内助。
黑牛种地倒是一把好手，有人嘲笑他，除了种田，一无所能，就连跟老婆睡觉，还是他爹反复提醒才会的。一旦入了行当，一发不可收，接连播下三粒种子，都发了芽长成了材。
有人羡慕他娶了个好老婆，打起了歪主意，试探他，你媳妇长得那么水灵，不怕别人勾了去？他傻傻一笑：那个东西在她身上长着，我也看不住，谁有能耐谁干去。别有用心的人像蜜蜂采蜜一样纷纷扑向邵萍，结果他们得到同一答案：给座金山，姑奶奶也不干。
时光如梭催人老。
如今邵嫂已过中年，鬓角的黑发已成银丝，她的大儿子成了家立了业，孩子也有了。
有次我回老家迁户口，特意去她家小坐，她正给猪焖食，见我进来，忙用手巾擦了擦手与我攀谈起来。
她说，你看这世道真好，白种地，国家还给粮食直补款，上哪儿找这种好事。
我说，随着国家日益强大，好政策越来越多，现在老百姓看病都能报销了。
她感慨不已，你黑牛哥命短福薄，假如现在活着，一定会加倍种地，多向国家交粮的。
我深有感触地说，是啊！他种田是好把式，别人打出的谷子没有他的黄，熬出的小米粥没有他的香，原因是他多锄了一遍，上的是牛马粪。
邵嫂听了为之一恸，眼泪差点流出来，现在的小米都比大米贵，可惜你黑牛哥死得早，要不是有我帮衬着，承包田都种成谷子。
我接过话茬儿说，都种成谷子，遇到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比外出打工强多了。
邵嫂面呈喜色，不瞒你说，我儿子被我从县城工地动员回来了，他说要继承他爸的遗志，多种地多打粮食，并要发展畜牧业，大展宏图。
我惊喜地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我相信，有你这盏指路明灯，你儿子一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邵嫂笑得更甜更美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京西文学》纸刊第4期正在组稿中，体裁要求：名人访谈、小说（限10000字以内）、小小说、散文、诗歌（150行以内）、游记、随笔、文史纪事、创作谈等。截稿2020年5月31日。特此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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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嫂》||文/张玉武||【京西文学】第60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