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素青
图：堆糖
散文天地
“燕醒巴（平江方言，傻子）又来挑水了。”
我正与妹妹在外婆家门旁的菜园子里挖蚯蚓，听到小孩子的大喊声，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群小孩子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围起来了。
男人肩上一根很粗的扁担，扁担用粽绳系着一对大木水桶。男人的头特小，额头很窄，一对鼓鼓的小眼睛，最显眼的是那一张夸张的大嘴巴，任小孩子怎么逗他，总是扯开大嘴露岀两排非常白的大牙笑，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他就是小孩子口里的“燕醒巴”。
燕醒巴半吓半吼想驱散围攻的小孩子，可小孩子不依不饶竟唱起了不知谁编的“燕醒巴，挑大桶，从早挑到晚，何时挑得美人来，生个大胖喊你爷”。
这时的燕醒巴就会蹭在地上大哭，并大声喊：“我不要夫娘，我不要夫娘（平江方言老婆）。”
外婆会经营日子，她在门前的大路上搭起了一个凉亭。周围的人都喜欢到凉亭来坐，七八里外的男女老少也都喜欢翻山越岭赶到凉亭来扯谈。外婆的凉亭成了一道特别的风景。
乘凉的大人见到燕醒巴哭了，赶忙将小孩子驱散，扶起燕醒巴，外婆选上一个透着红色的上等麻梨子给他。燕醒巴流着口水，那双眼睛又被大嘴牵动的笑弯成了一对月牙儿，他高高兴兴担着大木桶朝外婆门前的一条长长坡下的古井走去。
望着燕醒巴的背影，乘凉的人们又开始聊起古井的传说。我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听。
传说这古井已经几百年了。井底有一条巨蛇压在下面，这蛇爱上了龙王漂亮的三公主，龙王知道后大怒，命三公主的两个哥哥将其施法，在汨江旁的一个山坡的石岭中将蛇压在石头下。蛇思念三公主，每天呼唤着三公主，泪将石击穿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口子，泪水盛满了石潭，旁边的树神被其感动，在潭的上方为其遮挡雷电风雪。
一日，在电闪雷鸣中，蛇凭着魔力突然跃出水面，可怜它的尾巴被龙王的二位公子施法定住了，蛇哀鸣着，声音被三公主听到，三公主跃岀水面飞到石潭，他们深深潜入水中。于是，龙王大怒，命其法师将蛇与三公主封入石下，永世不得翻身。
潭中的水流声是他们对爱的缠绵，又是他们向往自由的呼唤。
儿时的我不懂情为何物，但觉得这传说很美，很凄凉。
这时，外婆又及时端来了一盘茶，茶水散发着淡淡的烟薰味。来这里乘凉的人们都喜欢吃外婆薰的烟茶。
外婆房对门有一个非常大的果园。外婆是一个非常聪明能干的女人，在那个时候，外婆就懂得经商。那时的窗台是上木板的，外婆在窗台上摆满了各种水果，泡好凉茶。经过凉亭的外地人口渴了就用一分钱买一碗凉茶坐在凉亭休息一下，走时又用几角钱买上几个水果带回去。
人们闲着时将肚子里的故事带到凉亭来讲，外婆总是备好茶水与水果招待。凉亭在外婆的经营下吸引了横竖十里的乡亲们，他们在凉亭里聊着永远也聊不完的故事，聊着永远也无法解释的传奇。
斜坡下的古井是一个天然圆型石头潭。潭的前面是一条滚滚东流的汨江河，夏天是劳累了一天的汉子们放松的地方。他们脱掉束缚了他们的衣裤，只穿一条短裤纵身一跃，在水中他们就是一条龙，时而仰面，时而潜入水中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岸上的人紧张地大声呼喊，随着水流寻找。这时，只见他们跃岀水面，手里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举过头顶，朝着岸上的人们大声高呼，河上顿时响起了欢呼声，只听到水面咚咚咚的声音，会游泳的男女老少都扑向了河里。晚霞将火辣辣的余晖洒向河面，人们带着满足纷纷上岸，前呼后拥着抓鱼的人，打趣声，逗笑声将夜幕拉下。每天清晨，太阳仿佛从水面升起，清清的汨江河宛如一个娇羞的少女在等待人们的到来。人们提着衣服在河岸上用棒槌洗着，女人们谈论着夜晚发生的事，有不害羞的将闺事也抖出炫耀，没结婚的大姑娘赶忙提着衣服，将天空的两片桃红映在双腮悄悄躲到一边，双眼时不时地瞟向那边，低着头浅浅地笑着。潭的上方有两棵参天大树将潭遮挡。只听到潭中水流缓缓的声音，时而悠扬，时而婉转哀鸣。这潭中的水清彻透底，一年四季从未干涸过。
记得外婆曾讲给我们听，有一年涨大水，汨江河的水涌上了岸，人们担心河水淹沒古井。等水退了后，人们向古井奔跑着，古井依然清彻见底，水流声似是在向人们讲述着千年传奇。
外婆从不准我们姐妹去古井旁。一天，外婆担着水桶朝古井走去。我好奇心强，牵着妹妹偷偷尾随在外婆的身后，躲在草丛中。只见外婆双手作揖先朝天上拜了拜，然后又朝两棵大树拜了拜，口里念念有词，但听不清外婆念些什么。只见外婆将脸侧向一边避开与井正面对视，用水桶将水面划动，然后将脸移过来，用力将水桶侧翻按下，等桶盛满水提到井边，然后担着水桶吃力地爬上那长长的坡。
凉亭里的人们还在津津乐道地闲聊着古井。不时也被故事所感动流下无声的泪。
我问外婆为什么提水要将水面划破？外婆说：“水透明会让人看到一双流泪的眼睛。”
这时，燕醒巴挑着满满的一对水桶上来了，他喘着粗气，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将脸探入水桶深深地吸了一口井水。样子很满足，咧嘴笑着自语：“到底是三公主的泪，水好甜哟。”
人们听后大笑着逗他：“燕醒巴，给你找个夫娘烧水给你吃。”这时的燕信巴急了，颈上的青筋暴起，红着脸说：“不要夫娘，我只要三公主，我要守护她。”人们都说燕醒巴也许就是蛇的转世，生生世世守护着井下的三公主。
夜晚，外婆将一张宽大的凉床摆到凉亭，我和妹妹躺在凉床上，外婆用一把大蒲扇将蚊子赶走。果园里不时传来熟透了的果子落地的声音，听着那声音外婆总是乐呵呵的，提着一个腰子篮进入果园将果子捡到篮子里笑咪咪地放到房间地上，然后选一个最好的洗干净，削掉皮分成两半送到我和妹妹的手里。夜深人静，古井上的树条在风中发岀一阵阵怪声，时而还伴着不知名的鸟啼声，还有河里鱼儿跃岀水面嬉戏的声音。各种声音此起彼落，给寂静的夜晚徒增了几份神秘的恐惧。抬头望向夜空，月亮也躲进了厚厚的鱼鳞似的浮云中，浮云又似乎要掉落下来。这时，寂静的村子传来了一声声狗叫，我和妹妹躲进外婆的怀里，外婆搂着我们拍着我们的背轻轻说：＂夜深了，别着凉了，我们回房间睡觉去啰。＂当我从梦中惊醒时，看到外婆一个人倒在凉床守着她的果园。
古井一直是外婆家的一个传说，却也是我心里永远的谜。
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依。
燕醒巴一直没有结婚。他总是呆呆地望着天空，傻傻地说：＂他看到了三公主了。”人们逗他：＂三公主漂亮吗？＂他伸出手指向天空说：＂三公主就是天上那朵彩云。他看见三公主穿着彩色的衣服从古井柔柔地飞向天空。”人们愕然了，因为真的有人讲过古井曾经有一缕彩色飞向天空。燕醒巴依然每天去挑水，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古井的维修也是他一生乐于做的事。他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由他的弟弟过继一个儿子给他，儿子，儿媳及子孙都待他很好，很孝顺，他的晚年很幸福。但他每天仍然是挑着一对大水桶晃晃悠悠地慢慢地走向古井。
我一再的深思着，情为何物？我想起我曾写过的《月亮下的誓言》《爱是一朵白莲花》。情，不一定是朝夕相处。情，应该是心灵相守，彼此守护。情，更应该是高于爱；情，不是占有；情，也应是放手；情，更应该是为了对方而牺牲。情，是天地间永恒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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